风尘妖刀 发表于 2018-8-13 22:06

《分春馆词话》(卷三)



吾粤为词风气,远后江南宋。宋、元、明之词人占籍岭南者寥寥无几,作品亦非出色。清代以来,当推屈翁山()为第一人,(此说叶遐庵()最为同意)。朱彊村提清朝明家词集,亦以翁山冠首,足其对屈词之推重矣。《道授堂词》极为沉郁凄婉,多感时伤事之作。其比兴要眇之旨,实与屈原为近。无论思想与艺术上之成就,均远过于清初阳羡、浙西诸人。惜其词集在清代曾被列为禁书,未得广为流传。《国朝词宗》()所录,亦屈词居二、三等作品,未能代表其成就,遂使一代仙才,沦没无闻,良可浩叹。近日得《骚屑词》全集,快读一过,喜何可言也。


屈翁山《梦江南》词云:“悲落叶,叶落落当春。岁岁叶飞还有叶,年年人去更无人。红带泪痕新。”寄意比兴,极哀感悲慨。“落当春”三字,如哀猿凄引,盖明亡于暮春,绍武政权亦覆灭于正月也。对句语更为沉痛,“更无人”,谓明已无后也矣。古来填此调者,以屈作最为沉郁深厚,即李煜“多少恨”一词亦不能及也。又《紫萸香慢·送雁》词,可谓屈词独特风格之代表作。明亡后,中原人物,络绎南逃,哀鸿遍野,饿殍盈路,本词当为此而发。


清初诸家,如李雯()、吴伟业()、宋征舆()辈,所为皆“诗人之词”,以词为诗之余,摹拟花间,草堂冶艳之调,故成就不高。王士()词亦重神韵,但才力薄弱,以写七绝之惯技而为小令,虽时有可人之语,然终乏大家风度,其《其浣溪沙》词云:“北郭清溪一带流,红桥风物眼中秋。绿杨城郭是杨州。  西望雷塘何处是?香魂零落使人愁。淡烟芳草旧迷楼。”上半阙一气呵成,以自然动荡之笔写杨州景物,颇具特色。四、五句不作对偶,则效唐五代格调。以炀帝喻福王,借隋事痛惜弘光失守杨州,感慨而含蓄,怨而不怒。

曹贞吉()《珂雪词》好用重笔,雄奇磊落,气势甚劲,艺术风格略傍稼轩,然无刘改之辈奔肆叫嚣之习,雍容大雅,不作富艳纤弱之语。曹词往往吊古伤今,眷怀故国,然集中所附清初诸大老评语,则标榜地过甚,读者宜慎之。其《留客词·鹧鸪》词云:“瘴云苦。遍五溪、沙明水碧,声声不断,只劝行人休去。行人古今如织,正复何事关卿,频寄语。空祠废驿,便征衬湿尽,马蹄难驻。  风更,一发中原,杳无望处。万里炎荒,遮莫摧残毛羽。记否越王春殿,宫女如花,只今惟剩汝?子规声续,想江深月黑,低头巨莆。”此词本集无人作评,即谭献《箧中词》亦只评云:“投荒念乱之感。”其实此词乃写桂王朱榔西奔云南之事。“五溪”一语,感慨万千。过片后,补述对中原之忆念,收句点出全篇主题,盖贞吉亦以遗臣自命也。朱彊村题珂雪词云:“留客住,绝调鹧鸪篇,脱尽词流芗泽习,相高秋气对南山。()度衍波前。”可见推许之至矣。龙榆生亦谓珂雪“魄力固在王士()之上”,信焉。《珂雪词》集中《浪淘沙·秋夜》词,竹垞《词宗》()录之。但下半阙作“孤枕梦难成,怕听声声。一天黄叶雁纵横。搔首自怜霜满鬓。又唤愁生。”语意远胜原作,想乃后来改定者。又《留客住·鹧鸪》为集中压卷之作。此本(指商务版《珂雪词》所录阮亭、金粟()、山来()、其年诸公评语,于集中诸作,多所过誊。然于此阙,竟只字未及之,非不解言,实不敢言尔。

风尘妖刀 发表于 2018-8-13 22:08


陈其年《湖海楼词》,人多谓其力学苏、辛,而学禇得薛,转似刘克庄。雄奇奔放,未免叫嚣,然笔力饱满,足以掩其弊也。驯至蒋士铨()、郑()()辈,学之而徒得其皮毛,粗犷滑易,令人难以卒读,其年固不受其咎也。其年词富民族思想,记述明、清间史实,亦一代词史也。其《沁园春•赠别之麓先生》词云:“归去来兮,竟别公归,轻帆早张。看秋方欲雨,诗争人瘦;天其未老,身与名藏。禅榻吹萧,妓堂说剑,也算男儿意气扬。真愁绝,却心忧似月,鬓秃如霜。    
新词填罢苍凉。更暂援临岐入醉乡。况仆本恨人,能无刺骨;公真长者,未免沾裳。此去荆溪,旧名罨画,拟绕萧斋种白杨。从今后,莫逢人许我,宋艳班香。”此词感慨苍凉,气势奔放而又句奇重。四句一组,犹如骈文体格,其年为四六大家,故此调尤为擅场。两句七字句为全词吃紧处,“也算”句,大笔振起,“拟绕”句,用意深沉。下片第二句,转笔换意,尤为可法。


叙事词殊不多见,陈其年《贺新郎•纤夫词》:“战舰排江口。正天边,真王拜印,蛟螭蟠钮。征发棹船郎十万,列群风驰雨骤。叹闾左、骚然鸡狗。里正前团崔后保,尽累累,锁系空窗后。捽头去,敢摇首?    稻花恰称霸天秀。有丁男、临岐诀绝,草间病妇。此去三江牵百丈,雪浪排樯夜吼。背耐得、土牛鞭否?好倚后园枫树下,向丛祠、亟倩巫浇酒。神佑我,归田亩。”叙写清兵征隶棹,船工役攻取江南情事,可谓刻画入神,直是诗中《石壕吏》,虽无一语感慨,而感慨系之矣。


酬赠之作,每亦流于称誉过当,或浮骨虚泛。陈其年《贺新郎•赠苏显山》:“吴苑春如秀。笑野老,花颠酒恼,百无不有。沦落半生知己少,除却吹萧屠狗。算此外、谁与吾友?忽听一声河满子,也非关泪湿青衫透,是鹃血,凝罗袖。  武昌万叠戈船吼。记当日、征帆一片,乱遮樊口。隐隐柁楼歌吹响,月下六军骚首。正乌鹊、南飞时候。今日华清风景换,剩凄凉、鹤发开元叟。我亦是,中年后。”写来感慨苍凉,笔力重大,于诗逼似遗山。一结“我亦是,中年后”更极其拙朴而笔重千钧,千古沧桑之感、一时身世之恨,委婉而出,重拙大之境界兼而有之。


其年《沁春园•题徐渭文〈钟山梅花图〉》词,为集中情辞俱佳之作。上阙有周(邦彦)、姜(蘷)之情韵,下阙有苏、辛之气势。由盛及衰,前后鲜明对比,笔势饱满,故不觉分作两截。“寻去疑无,看来似梦,一幅生绡泪写成”,则交代题意,若无此则成咏梅词矣。

风尘妖刀 发表于 2018-8-13 22:10



清初词人,沿明季颓风,去骚雅之道益远。朱()尊()补偏救弊,欲挽颓澜,拈出白石、玉田为词之圭臬,一以大雅为归,创立浙西词派。然竹垞词每有肤浅空廓之病,败笔辄出,词中尤好用典,不见性情,流弊颇大。《静志居琴趣》风致稍佳,然深情不如纳兰;《江湖载酒集》疏宕有致,气势又不如其年;《茶烟阁体物集》摹形绘状,格调不高,匪独未窥碧山之樊离,即南宋词社诸人亦未能到,朱氏标榜“崇尔雅,斥淫哇”,然其集中《沁春园》咏美人诸作,则又词旨冶荡,不堪寓目,乌足以言从容大雅也。朱、陈两家词中,则吾取其年焉。


朱竹垞<<高阳台>>词云:“桥影流虹,湖江映雪,翠帘不卷春深,一寸横波,断肠人在楼阴。游丝不系羊车住,倩何人、传语青禽?最难禁,倚遍雕阑,梦遍罗衾。                      
重来已是朝云散,怅明珠佩冷,紫玉烟沉。前度桃花,依然开满江浔。钟情怕到相思路,盼长堤、草尽红心。动愁吟,碧落黄泉,两处谁寻?”此为集中佳作,不斤斤于南宋,情韵颇近少游、美成,词笔亦有次序。过片“重来”句甚佳,一“散”字化去上片之意,极有概括力。然通篇看来,亦欠浑成,如首两句则轻重不称,上句生动有致,而下句则平庸率易。

十一
竹垞《瑶花·午梦>词,为浙西派典型作品,.用意学北宋,用笔学南宋。上半阙如“如芳魂摇漾,渐听不分明莺语”、“逗红蕉叶底微凉,几点绿天疏雨”等句皆极力锻炼,象牙之球,如贝嵌之画,美则美矣,终有破碎琐屑之嫌。下半阙较完整。“愁春未醒,定化作、凤子寻香留住”二语,笔力颇重,意又深进一层。“相思人并”,换笔换意,然其气则一言贯之。末二语“亟丁宁、池上杨花,莫便枕边飞去”,而从侧面着笔,细致已极。然浙西派之徒子法孙,无此笔力,又刻意雕琢,则意气全丧矣。

十二
竹垞《卖花声·雨台》词,气体沉雄,声调嘹亮,当为集中不可多得之高作。吊古伤今,借以感悼南明弘光政权之覆亡,不着形迹,其痛在骨。上半阙云:“衰柳白门湾,潮打城还,小长干接大长干。歌板酒旗零落尽,剩有渔竿。”极写战后城市荒凉之情状。盖清兵攻金陵,自八卦洲入城,江干一带兵?尤为惨烈也。“剩有渔竿”四字,中含多少血泪。下半阙云:“秋草六朝寒,花雨空坛。更无人处一凭栏。燕子斜阳来又去,如此江山”!写花雨台之情景,围绕一“空”字着笔。收二语所感甚大。坛空,无人,唯燕子斜阳来往而已,景象极其衰飒。真如谭献所云:“声可裂竹”。

风尘妖刀 发表于 2018-8-13 22:11


十三
浙西派至樊榭始为健全,其词幽深隽拔,有时或过于竹垞。竹垞颇芜杂,爱用典实,《静至居》之作,又近纤绝,咏物一集多欠空灵。《忆云》?多俊秀语、真挚语。第一、二卷有一已性情。第三卷转学玉田为多,但失于未能浑厚耳。卷四悉为拟唐五代之作,则无甚可取。
十四

浙西余子为词,立意不高,取径不远,内容枯窘,笔调浮滑,下笔纤巧,柔媚无骨,支离破碎,何足名家。等而下之,则为假隐士之词、清客之词、打秋风之词矣。张惠言撰《词选》,首倡“尊体”,谓词当继承风骚传统,要得比兴之真

十五
阳羡派自陈其年后,至蒋士荃始得薪传。蒋氏精诗、词、曲及骈文,尤以曲之成就为大,陈廷焯评蒋词“精率”,实有偏见,盖蒋氏为词,描写范围广,题材多,笔力雄劲而词语质朴,境真情深,如《水调歌头·舟次感成》词云:“偶为共命鸟,都是可怜虫。泪与秋河相似,点点注天东。十载楼中新妇,九载天涯夫婿,首已似飞蓬。年光愁病里,心绪别离中。   咏春蚕,疑夏雁,注秋蛩。几见珠围翠绕,含笑坐东风。闻道十分消瘦,为我两番磨折,辛苦念梁鸿。谁知千里夜,各对一灯红。”以常语道伉俪之情,朴素无脂粉气,感人至深,非浙派徒标兴空灵者所能至也。



十六
康、乾之世,“家白石而户玉田”之说,空疏枯廓,流弊日甚。厉鄂为浙派中坚,其词清逸灵秀,乃以白石之风骨,写幽峭之意境,法度精密,格调典雅,确是一时无两。然其生长于清代盛世,生活平庸单调,故其词未臻沉郁深厚,所谓水清无鱼。《八归·隐山楼赋夕阳》词,为樊榭代表之作,妙用宕笔,疏远有致。上阙结云:“想故苑燕麦离离,满地金粉。”下阙有句云:“冷和帆落,惨连笳起,更带孤烟斜引。”此等语若翁山、姜斋为之,当更为苍凉沉厚。

风尘妖刀 发表于 2018-8-13 22:12


十七
张惠言力尊词体,《词选》一书,为扫浙西陋习,有功词林甚巨。惜其《茗苛词》,佳作不多,未能以大量实践验证其理论,斯亦才能所限,无可如何也。其《丑奴儿慢》云:“柳绵吹尽,楼外旧愁如梦。又镇日门随雨闭,帘借烟笼。却怕凭栏,相思无字问残红。新阴绿处,几时轻逗,芳意千重?   玉勒俊游,从他幽独,不到山中。况满地、浮英浪蕊,还做春容。只有斜阳,年年识得换薰风。春余心事,凭将杜宇,深诉花工。”此为见榴花而作,其沉着处拟碧山,而参以玉田之秀致疏宕,乃常州派之上乘手法。??直逼山谷《庆春朝》之高格。“门随”二语佳对,“借”字尤练。“只有”二字,笔触宕开,意更深永。此实胜于久负盛名之《木兰花慢·杨花》等作。后来常州派好手,亦多依此格调。如周济《渡江云·杨花》词,境界深远而用笔豪放,首句“春风真解事”,作翻案语,不落俗套。

十八
张惠言《茗苛词》存词仅四十六首,取舍可谓精矣。然其中除选本常选录者外,其余尚欠浑厚,功力亦浅,用韵尤劣拙,读来绝不和谐。虽然其尊体之说,诚足以补偏救弊,一扭游词、鄙词、淫词之坏习,但细观其师友徒侣之作,既无生气,更乏性灵,侈言寄托,而每无感受而发,惟强作类乎比兴之语,似此又何尝异乎游词。

十九
张惠言《相见欢》:“年年负却花期!过春时,只合安排愁绪送春归。   梅花雪,梨花月,总相思。自是春来总不觉去偏知。”放言遣辞清澈典雅,虽不明所指,而情味隽永,似寓无限感慨者,求之清代固属难得,即置于唐五代、北宋,亦是上乘之作。

二十
庄中白?为常州派后期代表作家,与谭献并称。陈廷对庄氏评价极高,示免标榜过甚。庄词缺点有二:一日假古董。徒具唐五代、北宋之面目,而失去个人之真性情;二日破碎浮滑,因其力求似宋人,字摹句拟,不暇审度。其《蝶恋花》词四首,皆学冯延巳,纯用比兴体,如《白雨斋词话》所谓“托志帷房,眷怀身世”者,然然语语着力,无深婉不迫之意,其情转伪矣。

二一
乾嘉年间,浙西派和常州派迭兴,角持一代词坛,独周之琦?一人,能截断众流,巍然自立,斯亦难能可贵矣。惜为历来学者选家所忽视,百年以还,湮而未彰,良用惋叹。《心日斋词》,短调学北宋,长调则近张翥,用笔翻腾变化,不必如常州诸子高陈其义,而情韵自足动人。尤得南宋名家勾勒之法,由浅入深,于平顺中见险峭,表现独特之意境。晚清诸子提出“空际转身”之用笔法,周氏早已付诸实践,其长调亦“重、拙、大”兼而有之。如《三姝媚》词云:“交枝红在眼。荡帘波香深,镜澜痕浅。费尽春工,占胜游惟许,等闲莺燕。朱?廊回,盈裉粉、蛛丝偷

醉月东篱 发表于 2018-8-13 22:37

浮躁了,好久没看书了,惭愧

风尘妖刀 发表于 2018-8-13 22:49

醉月东篱 发表于 2018-8-13 22:37
浮躁了,好久没看书了,惭愧

万卷坡可以作为一个养性子的所在:lol

南溪齋主 发表于 2018-8-14 11:02

叶城 发表于 2018-9-26 23:55

有时候真需要求来万卷坡学习学习。

暗香疏影 发表于 2018-10-1 20:39

我亦是,中年后

暗香疏影 发表于 2018-10-1 20:41

重来已是朝云散

暗香疏影 发表于 2018-10-1 20:41

真得细细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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